华中农业大学基因楼的白炽灯在深夜舔舐着林拥军的影子。离心机的嗡鸣渐止,他从实验台上拿起父亲寄来的笔记本,牛皮封面上“田垄日志”四个字被磨得发亮,边角还沾着几粒干硬的泥土。翻开扉页,晒干的稻花簌簌掉落,夹在纸页间的淡紫色花瓣里,藏着二十年前的阳光。
一、秤语
2005年暴雨捶打基因楼玻璃的夜晚,林拥军在实验室门口撞见浑身透湿的父亲。老人怀里紧搂着油纸包,裤腿卷到膝盖,脚背上的血痕混着泥浆,在走廊白炽灯下泛着暗红。
“给你的。”父亲喘着粗气,抖开油纸时,二十穗裹着新叶的稻种滴着水,谷粒在灯光下青得透亮,像他小时候偷摘的未熟莲蓬。
“村西头洼地涝了,传统稻全泡烂了。”父亲粗糙的手掌蹭过培养皿边缘,指甲缝里嵌着泥垢,“你寄回家的照片上的转基因稻,秆子挺得像旗杆,穗子垂得像咱老李家的银秤砣。”老人说话时,后颈的白发贴在皮肤上,让林拥军想起当年父亲蹲在灶台前熬药的背影——同样的佝偻,同样的固执。
深夜的离心机停了,金属舱门打开的轻响里,林拥军翻开父亲的笔记本。
泛黄纸页间,晒干的稻花脆得一碰就碎,字迹力透纸背:“军儿,今天又跟隔壁老李头争转基因的事。他骂你是‘改了天条的孙猴子’,我抄起锄头就往他地头走:‘有种跟我去田里比亩产!’”字里行间洇着不规则的水渍,椭圆的是汗,细长的是泪,最后一句被铅笔重重描粗,纸背都透出划痕:“爹不懂基因,只知道地里长不出假话。”
二、星种
升任副校长那年,国际会议的聚光灯扫过礼堂后排。八十岁的父亲戴着老花镜,鼻尖几乎要碰到《分子遗传学》书页,蓝布衫口袋露出半截稻穗,芒刺在灯光下闪着银光。当林拥军在台上展示抗虫数据时,老人忽然起身,帆布包拉链的声响惊动全场——他掏出个铁皮盒,盒盖上刻着“军儿收”三个红漆小字。
“俺带了儿子寄的米!”父亲的湖北腔在麦克风里嗡嗡作响,他颤巍巍地向台下递盒子,“煮出来油光水滑,连锅底都香得能舔干净!”满场掌声中,林拥军看见父亲耳后的白发又密了些,像落在青石板上的秋霜,而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正紧紧攥着那截稻穗,仿佛握着全世界最珍贵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