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水!我的脚!”王岩压着嗓子抗议。
“吵什么!”温阳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扳手敲在铁砧上,瞬间压下了所有细碎的声响,“明早六点出操,熄灯号过了半小时了。睡!”
绝对的权威。
宿舍里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或粗重,或轻浅,交织成一片。
张煜在黑暗中睁着眼,感受着这陌生又无比熟悉的“家”。
温阳,这个永远袖口挽到肘部、肌肉线条如精车过钢件般的寝室长,是309室运转的绝对核心,严谨、利落,带着军人般的硬朗。
王亮,海魂衫的领口永远泛着油光,精力旺盛得像个永动机,供销社姑妈的琥珀桃仁是他撬开一切僵局的万能钥匙。
冯辉,他的世界是游标卡尺丈量下的绝对精确,连叹息都要符合热力学定律。
王岩,那颗不安分的足球和翘起的呆毛是他生命力的象征。
任斌,他的沉默像一块沉甸甸的铸铁,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何木,他指尖的木屑和刨花是宿舍里最温柔的金色细雨。
雁洋,他的凤凰相机是时光的捕手,镜头盖上的“囍”字早已褪色成粉白。
吴东,澡堂争夺战的常胜将军,湿发和拖鞋是他的战利品。
九个人,九种性格,像九种不同材质、不同硬度的金属,被命运的车床强行车削、组装在这间狭窄的309室里,齿轮咬合,发出属于1996年松江省机械学校的独特轰鸣。
张煜闭上眼,陈琛后颈那粒朱砂痣,在月光下红得惊心的画面却挥之不去。
还有她俯身握住他持捣固锤的手时,小臂绷出的优美线条,袖口沾染的机油味混着发梢的白玉兰香,像淬火时腾起的蒸汽,瞬间模糊了他的感官。
那句低语仿佛还在耳畔:“手腕要像车刀般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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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清冷,无声地流淌过松江机械学校沉寂的实习车间。
巨大的天窗将一块块方正的银辉投在蒙尘的车床、铣床和钳工台上,空气中弥漫着冷却液、金属碎屑和陈年机油混合的、沉甸甸的工业气息。
张煜推开虚掩的厚重铁门,门轴发出干涩悠长的“嘎吱”声,在空旷的车间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他并非刻意夜游,只是白天在废弃船厂触摸到的船钟齿轮,那冰冷的、承载着时光锈蚀的触感,混合着陈琛蓝格手帕上的白玉兰冷香,像一枚楔子钉入他重生的思绪,让他难以在宿舍的嘈杂中入眠。
他需要这金属森林的寂静,需要机油的味道来锚定这虚幻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