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村村北。
“哗哗……………”
秋风裹着凉意刮过成片的蔬菜大棚,却没吹散四季青公司食堂院子里的热闹。
今天是结菜款的日子,队伍从食堂门口一直排到院墙根,四季青的员工队伍两侧来回走动,时不时提醒一句“大家按顺序来,别挤”。
种植户们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单据,脸上挂着几分期盼。
有人踮着脚往前看,嘴里念叨着“前面还有几个”;有人互相打听着对方的菜款能结多少,话语里满是羡慕。
张宝利和儿子张大勇就站在队伍中间,父子俩今儿个特意换了一声干净衣服,垫脚眺望前方的队伍。
“爹,你说咱今天能领多少钱?”张大勇凑到张宝利耳边,声音里带着兴奋。他才十七八岁,正是爱热闹的年纪,眼神紧紧盯着前面领钱的人。
张宝利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压低声音:“急啥,到了就知道了。”话虽这么说,他的脚却忍不住往前挪了挪,目光落在食堂门口那张临时搭起的桌子上。
桌子后面坐着个陌生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个子不高,却坐得笔直,听说是从镇里请来的出纳。
她面前摆着一个铁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沓零钱。
队伍慢慢往前挪,终于轮到了父子俩。
张宝利赶紧把单据递过去,女人接过单据,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核对了张宝利的身份。
她从铁盒子里拿出一沓钱,数了数,递了过来:“这是11月1日和11月2日的收菜款,总共538元,你数一下。”她的声音清脆,语速不快不慢,动作干净利落。
张宝利双手接过钱,心里一阵发烫。
他一张一张地数着,手指因为激动有些发颤。
张大勇站在旁边,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替父亲数,他忍不住问女人:“同志,11月3号和4号的菜款今天能领吗?单据他们也带来了。”
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今天不成,公司还没收到京城市蔬菜公司的结款,再等两天吧。
“好,好,俺知道了。”张大勇虽然有些失望,但看着父亲手里的钱,很快又高兴起来。
张宝利数完钱,脸上露出笑容:“没错,数目对。”
“下一个。”女人说完,接过下一个种植户的单据。
张宝利父子赶紧离开队伍,脚步轻快地往东走。张宝利把钱紧紧揣在怀里,胸口像是揣了个滚烫的金疙瘩,走几步就忍不住摸一摸,生怕钱掉了。
张大勇跟在旁边,一会儿快走两步跟父亲并排,一会儿又跑到前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走到自家蔬菜大棚旁边,张宝利才松了口气。
张宝利媳妇早就站在大棚门口等着了,她穿着一件花棉袄,手里攥着围裙的一角,眼神里满是期盼。看到父子俩,她快步迎上来:“他爹,钱领了吗?”
“领了,一共五百三十八。”张宝利压低声音,怕被旁人听见。
“妈呀,咋这么多哩!”张宝利媳妇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眼里瞬间亮了,“快叫俺看看。”
张宝利把钱递给媳妇,又叮嘱了一句:“这是1号和2号的菜款,你收好了。”
张宝利媳妇小心翼翼地接过钱,一张一张地数着,数着数着,声音就哽咽了:“娘嘞,这比咱家一年存的钱都多!”
“他娘,你咋哭了?”张宝利赶紧问道,伸手想帮她擦眼泪。
“俺是高兴的,这以后,总算是能过上好日子了。”张宝利媳妇抹了把眼泪,脸上却笑着。
“爹,娘,俺也高兴。”张大勇搓着手,凑过来说,“娘,俺这三个月没少给家里帮忙,是不是也给俺分点钱?”
“你个臭小子,干活不上心,分钱倒挺积极。”张宝利媳妇嗔怪着,从钱里抽出五块钱递给儿子,“省着点用。”
张大勇接过钱,又看向张宝利:“爹,您瞅瞅我娘,这也太小气了吧。甭说我是给家里干活,我就是给外面干活,干三月也不能只给五块钱啊。
张宝利现在手里有了钱,底气也足了,他对媳妇说:“他娘,孩子大了,再多给他一些钱。”
张宝利媳妇不情愿地又拿出五块钱递给张大勇,嘴里还念叨着:“这孩子,就知道要钱。”
“谢谢爹,谢谢娘!”张大勇揣着十块钱,兴高采烈地跑了。
他一路跑回村里,远远就看见发小赵小五端着个粗瓷碗,蹲在自家门口吃饭。
“小五,这都几点了才吃饭,这是早饭还是晌午饭啊?”张大勇笑着走过去,拍了拍赵小五的肩膀。
赵小五抹了抹嘴,站起身,碗里只剩下一点稀粥和半个二合面馒头。“啥也不是,俺家现在一天吃两顿饭。”
“嚯,还是我大山叔会过日子。”张大勇调侃了一句,心里却不以为然。
当初赵家和自家一起去四季青公司报名种蔬菜大棚,可七月初下了一场暴雨,赵大山怕大棚遭灾赔钱,就跟着王大脚去四季青公司闹事,非要公司给种植户托底。
结果不仅没拿到托底的钱,还被公司解除了合作协议,张大勇估摸着,赵大山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小五,今儿中午咱整几杯?”张大勇提议。
赵小五撇了撇嘴:“我倒是想呢,可我没钱买酒,你有吗?”
张大勇把十块钱掏出来,在赵小五眼前晃了晃:“你瞅这是啥?”
“嘿,你小子哪来的钱!”赵小五眼睛一下子亮了。
“那你甭管。”张大勇把钱揣回兜里,“你回家拿点吃食,我去代销店买酒买肉,一会咱们去大成子家碰头,哥几个好好喝几杯。”
“好嘞!”赵小五赶紧应了一声,端着碗跑回家,匆匆拿了些花生和一块豆腐,就往大成子家赶。
大成子父母都外出打工了,家里就他一个人,平时成了他们几个半大孩子扎堆的地方。
夜幕很快降临。
天冷了,黑得也早,晚上七点多,村里已经没什么人影了。
赵大山家吃过了晚饭,桌子上还放着一叠咸菜、一碗玉米粥。
赵大山坐在凳子上,抽着自卷的旱烟,烟卷的火光在昏暗的屋子里忽明忽暗。他对着里屋的妻子问道:“小五呢,这一下午咋都没露面?”
赵大山媳妇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针线,叹了口气:“跟朋友出去玩了,走的时候还拿了块豆腐,还有一包花生,说是给朋友带的。”
“嘿,这臭小子,把我存的那些下酒菜都带走了,欠揍的货!”赵大山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使劲碾了碾,嘴上抱怨着,一脚踢翻了地上的矮凳。
“哐当”一声矮凳倒在地上,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最近因为蔬菜大棚的事,赵大山的心情一直不好。
他没少往四季青公司的收菜点跑,看着那些曾经和自己一起报名的种植户,家家户户每天都能赚二三百,心里又羡慕又后悔。
最开始,他被取消合作后,还觉得四季青公司没人情味,怪李哲不念同村情分。
可时间久了,他也渐渐想明白了,自己当初去闹事要补贴,是为了自家的利益,李哲和公司那么做,也是为了公司的利益,没什么错。
现在他不怎么怨恨四季青公司了,反而恨起了那些种植户。
当初他去闹事,虽说主要是为了自家,但也想着能给其他种植户争取点利益,可自己出事后,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他说话。
这几天在收菜点,还有不少人在背后阴阳怪气地议论他,把他当成了笑柄。赵大山越想越气,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
“咯吱??”院门外传来一阵响动,赵小五从外面走了进来,脚步有些晃,脸上通红,一身的酒气。
“你个臭小子还知道回来啊!”赵大山抬头看见儿子,眼睛一下子瞪圆了,看到儿子这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啊,我们在家等你吃饭,你小子自己跑出去喝酒,说,哪来的钱?”
“爹,您别瞪了,我哪有钱啊。”赵小五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矮凳上,打了个酒嗝,说话都有些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