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ba] biquba.vip 天才一秒记住!
绍绪八年,元月廿二日,三立书院明经堂
裴桓荣依然是在明经堂偏厅见的李云苏。只是对比三年前,除了陈年墨香外,多了更多的药香。
窗棂透进的冬日阳光,映照着书架上累累的典籍和端坐于主位的裴桓荣。这位名动天下的「天一先生」,须发皆白,身形清癯,裹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道袍,手中握着一方素帕,不时掩住口鼻,发出沉闷压抑的咳嗽声,每一声都仿佛牵动着屋内凝滞的空气。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深刻的沟壑,但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依旧锐利如昔,此刻正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落在下首的两位年轻人身上。
李云苏端坐于客位,背脊挺直如青竹。裴桓荣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讶异与感慨。
三年前那个十一岁硬直腰板,装着气势的娇憨的小女孩,如今已长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间的稚气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锐利。五官精致如画,尤其那双杏花眼,清澈却深不见底,像寒潭映月,美丽中透着疏离与不可测的深度。
裴桓荣心中微叹:李家明珠,终究是破茧而出,光华难掩了。
坐在李云苏身侧的裴世宪,姿态恭敬,目光沉静地迎向祖父。而侍立在裴桓荣身侧的李云璜,则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他实际比李云苏年长两岁,和裴桓荣的次孙裴世衍同岁,如今已是十六岁的少年郎,身量拔高,肩背宽阔,褪去了不少少年的跳脱,眉宇间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李云苏笑着看向自己的兄长,心头猛地一紧:不过三年未见,兄长变化竟如此之大!那张俊朗的面孔,眉眼间的轮廓……在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线下,竟隐隐透出一种让她心惊的熟悉感。
那分明是绍绪帝才有的凌厉与深沉!
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让她指尖微微发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一同长大的「兄长」,血脉里流淌的,是截然不同的丶属于皇家的尊贵与疏离。
李云璜一直在看李云苏。
他已经三年没有见到李云苏了。
这三年,是从云端跌入炼狱,是从「李云璜」被生生撕扯成「刘玄黼」的漫长凌迟。
那个英国公府里被父亲宽厚手掌温暖庇护丶被祖母慈爱目光浸润的二公子,仿佛只是他偷来的十二年幻梦。
如今梦醒,只剩下「先太子遗孤」这个冰冷符号,和一副以英国公府至亲血肉——父亲李威丶叔父李武丶祖母杨氏丶生身母亲——为祭品铸就的沉重枷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未散的血腥与灰烬。
上次见李云苏,他还懵懂,只知心痛家园倾覆,追怀父亲李威如山般的慈爱与庇护。
但这三年,困在三立书院这方精致的囚笼,跟着裴桓荣研读经史,剖析帝王心术,那些冰冷字句如同手术刀,一层层剥开了「保护」的温情假象。裴先生指着史书上那些「顾全大局」的牺牲时那平静无波的眼神,让他彻骨生寒。
他骤然看清了:自己这条命,是祖母杨老太太撞向陆楣刀刃上的颈血丶父亲李威引弓射向锦衣卫时的绝然丶母亲马姨娘被火焚尽留下的黢黑。他是最重要的棋子,也是最可悲的祭品。
这身所谓的「皇家血脉」,不再是荣耀,而是诅咒的源头,是缠绕脖颈丶令他窒息的毒藤!尤其当李云苏在开封濒死的消息断续传来,想到裴世宪都能不顾一切,冲去救她,而自己却连院门都不得踏出一步时,一股狂暴的恨意几乎将他撕裂!
他恨这身血脉,恨这牢笼,恨这让他只能做壁上观的命运!他甚至……恨李云苏。
为何将他留在这金丝笼里,做这无用的「刘玄黼」?他宁可被扔到大同的沙场,死在北狄人的刀下,至少死前能像个人一样嘶吼丶搏杀,而不是像个精致的废物,连为濒死的妹妹痛哭一场都要躲在无人处咬碎牙齿!
此刻,他望着她,目光是耗费三年心力才淬炼出的丶刻意调温的平静。然而,当她的视线如实质般扫来,那平静下的岩浆瞬间沸腾!他猛地垂下眼睑,快得像被灼伤,喉头腥甜翻涌。
再抬眼望向裴桓荣时,嘴角已挂上那抹用尽力气维持的丶薄冰般的浅笑。那是隔绝所有风暴的唯一堤坝。方才那一瞬的目光交汇,连同他心中翻江倒海的痛楚丶愧疚丶渴望与怨恨,都被这浅笑无声地抹去,仿佛从未发生。三立书院的空气,依旧沉闷得令人窒息。
「咳……咳咳……」裴桓荣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平复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病的沙哑,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沉凝:「女公子,一别经年,已是李威有女初长成,很好。则序,你也来了。今日联袂而来,所为何事?总不会是专程来看我这把老骨头的吧?」他目光扫过李云苏带来的几份卷宗,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李云苏微微欠身,姿态恭敬,声音却清晰平稳,如玉石相击:「天一先生安好。晚辈此来,确有要事请教先生,关乎河东清誉丶书院根基,亦关乎……京师一位故人的生死存亡。」她开门见山,将带来的卷宗轻轻推至裴桓荣面前,「此乃袁次辅近月来数桩行事之实录,请先生过目。」
🅑𝐈Qu🅑𝙰.v𝐈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