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纨的脸火辣辣的疼,她心中本就对南巡铺张浪费的做派不满,如今听曹寅提到了父亲,心中更是愤慨。
她回想起富察府里听到的密谈,一双如小狼般凶狠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曹寅,“我父亲忠心为国,至诚高节,他要身死赖不到任何人,只是因为奸臣当道,蛊惑圣——”
“马纨!”
这次打断她的,再不是曹寅,而是一直没有说话的曹颙。
他眼神颤动地看着马纨,曹颙心底无比清楚:倘若马纨把话说完,今日即便是自己,也没办法保住她的性命!
但曹颙还是晚了一步。
马纨是江宁织造府的人,孙文成、李煦在场也就罢了,屋内还赫然坐着一个江宁知府陈鹏年!曹寅今日要不处置马纨,保不准让众人以为:马纨这一番话代表的是江宁织造府的态度!
曹寅早在最开始,就知不该将马纨留在身边!现在看她如此激进,就更不会拉着整个江宁织造府跟她一起陪葬。
“来人——”
曹寅脸色难看,怒喝门外侍从。
不过片刻,外间就有二人夺门而入,他们分别站于马纨左右,等着曹寅一声令下。
曹颙看得胆战心惊,他疾步上前掀袍跪地,“父亲,马纨一时失言,你……”
“即刻将马纨逐出织造府!”
曹颙脸色大变,跪行上前,“父亲,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儿子……”
“够了。”曹寅冷声喝断,“若不是看在你兄妹二人的情面上,我今日就是把她拖出去乱棍打死也使得!”
说完,曹寅怒目看向侍卫,“都还愣着做什么,把人扔出去。”侍卫反应过来,上前钳住马纨。
“父亲!”
“住嘴!”
曹寅一句求情的话也不愿意多听,让人把曹颙也一道按下,曹寅目光冰冷地注视所有人,“自今日起,府中若再有提及‘马纨’二字者,一律领杖责罚!”
“父亲!儿子甘愿领罚,求您放过马纨!”
曹颙跪行数步,早已没有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曹寅满眼失望,恶狠狠地指着一旁的侍卫,“没听到我说的嘛!再有提及‘马纨’二字者,杖责!”
“大人……”
“给我打!”
“不要!”
在曹寅的厉声大喝中,握杖的侍卫咬咬牙,举着木棍往曹颙身上狠狠砸了下去。
“话都是我说的,你有什么火冲我来,伤及无辜算什么本事!”
马纨扬声阻拦,可没等她靠近,就被侍卫按了下来。
她看着被侍卫按压在地,领受杖责的曹颙,这大抵是两人相识以来,他最狼狈的时刻,马纨知道是自己连累了他,她不后悔说出刚刚那一番话,却后悔自己伤害到了曹颙……
她喜欢的曹颙应该是不染风霜,风光霁月的,就像自己第一次在国子监见到他时那般,少年意气风光,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自己作为负累。
或许……他们之间一开始就错了。
她是背负着深仇大恨的织造女工,千不该万不该去触碰高悬于世的皎皎明月。
她的歇斯底里喊停不了这场暴行,她用力擦去眼泪,狠狠地挥开左右侍卫,“一切因我而起,我自愿领罚,离开江宁织造府!”
她不愿意再看到曹颙为了自己卑躬屈膝的低头认错,从今以后,他做回他高高在上的织造府颙大爷,她则做回她的漂泊浮萍。
马纨决定用自己的离开,画上两人之间最后一笔。
只是,马纨没有看到曹颙此刻眼神里的失望与破碎。
马纨讨厌冬天。
她的父母双双没在了冬天,她在富察府忍辱负重,直到自己拼尽全力的一逃,才得以挣脱囚笼。又是一年严冬,马纨开始了她人生第二次的流亡。
她背着简易行囊离开了江宁织造府,马纨不知道该去往何处,只得躲着寒冬,一路向西。
从江宁织造府离开的时候,马纨只拿走了父亲留给她的两本书,还有她当时在富察府刻下的木牌,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包括那一朵为曹颙买的海棠吊坠,马纨离开时,也没有见到曹颐,听说是曹寅担心横生波折,把她关了禁闭。
这样也好,马纨也不喜道别。
马纨蹒跚行走在雪地里,努力回忆起在江宁发生的点点滴滴,来对抗此刻身体的不适,她身着单薄,走路的时候难免打颤,又因身上没什么盘缠,流落的这些日子里,她没有吃过一餐饱饭,每每到无法忍受的时候,马纨总会拿出父亲留给她的《晴雨录》来反复翻阅。
《晴雨录》是父亲半辈子的心血,里头批注了不少马守中的经验之谈,除此之外,在《晴雨录》的最后,还附有马守中对监生的考评简语,笔力遒劲,处处可见他所付出的心血,但越是看到这些,马纨越是替父亲的死感到不值。
可就在马纨准备合上书页之际,她感觉到手下纸张有些粗粝。
这是被摩挲过很久的质感。
马纨怔怔地拿起书,纸张已经泛黄,边缘微微卷曲,仿佛承载着无数岁月的痕迹。书页上的字迹虽然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认出父亲的一笔一划。
监生水谷源。
东洋长崎水谷家族长子,性宽和,寡言语。君之有礼,凡见师者,停步鞠躬招呼,深得师之喜爱。
源有大志,以兴家族织染技术为己任。勉之哉,宜有腾飞之日。
冷月冥冥,庭落寂寂。源殁于楚腰阁,师无能还卿以清白,孤枕难眠,辗反侧,愧矣。
春去秋来,又是一载。念及卿之枉死,为师惶惶不得安枕,欲往长崎。
……
宫裁瞳孔剧增,记忆瞬间将她拉回到了三年前的夜晚。
那时,她父亲还是国子监的太守,她也还是不谙世事的马纨。
那夜父亲缄默如深,没有告诉自己楚腰阁发生了什么,三年后的今天,马纨方才知道,那夜竟是死了一个东洋留学生!宫裁的手微微发抖,心中的震惊无法言喻。
她至今记得父亲事发当晚的愁眉不展,原是因为他坚信水谷源的死另有蹊跷!
尽管是冬天,马纨还是生出了一身冷汗。
她双手颤抖地捧着《晴雨录》,怀疑马家之祸是因此而起……
康熙四十四年,一月。
江宁寒气逼人,饥寒交迫的马纨来到了苏州边界,在长达半月的漂泊中,马纨已然到了强弩之末。
“爷!您砸这个洞,这个洞指能有货!”
“对对对,小人方才也瞧见一道黑影窜了过去,这能有戏!”
耳边传来一阵嘈杂的高呼,这让原本便有些踉跄的马纨脚步一顿,她努力睁了睁疲惫的双眼往声源处看去——这是结了冰的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