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拔步床上,李鼎脸色惨白地平躺着,剑眉星目没了往日的张扬,无神地盯着卷篷顶,他只着中衣,肩胛处缠着层层纱布,依稀能看到浸出的血渍;马宫裁那一箭刺的不遗余力,就连包扎的太医都叹李鼎这遭是命悬一线。
“颙大爷!颙大爷且慢……太医吩咐,二爷要静养!”
“颙大爷!”
……
“李鼎!”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沉声怒喝间,曹颙快至跟前攥住了李鼎衣领,“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在你苏州织造府!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的隐瞒,让她落到了富察赫德手里,富察不是善茬,他会要了马纨的命!”
“颙大爷!”丫鬟姑娘们见曹颙失态,脸色大变急声劝道:“颙大爷!二爷这次受伤不轻,您就算有气也……”
“她不是马纨。”李鼎的声音沙哑,眼底尽是苦楚悲恸,他打断丫鬟姑娘们的劝说,看着曹颙一字一顿地重复,“她不是马纨,是我苏州织造府的马宫裁。”
砰!
曹颙的拳头毫不客气地招呼在李鼎的颧骨之上,“冥顽不灵!”
“颙大爷!”
“鼎二爷!”
惊呼声四起,眼看曹颙准备再次揪住李鼎教训时,姗姗来迟的曹颐在门外大声喝道:“大哥!别忘了我们来苏州的目的!”
曹颙恨极李鼎私藏宫裁,但想到马宫裁是因刺伤他才锒铛入狱,为免再生事端,绝不能让李鼎添上新伤!曹颙平复心绪,目光扫过李鼎胸前的剑势,冷哼道:“这也是你咎由自取的报应!”
话落,曹颙甩开李鼎,冷着脸走到一边;
曹颐松了口气,同时面色不善地走到李鼎身边,“你也别怪大哥,为了找纨姐姐,他好几天没有合眼,唯恐被富察赫德捷足先登,你倒好——闷不作声将人拘在苏州织造府,这不是……等着把纨姐姐送进虎穴!”
李鼎出于私心,曾扣留过马宫裁给曹家的信,面对曹颙、曹颐兄妹俩的控诉,他无从辩解;沉吟片刻,李鼎擦去嘴角被打出的血渍,“我这就去县衙免诉宫裁,让胡俸放人。”
李鼎翻身下床,被曹颐推了回去,“你别添乱!”李鼎的唇色惨白,眼底一圈疲惫乌青,整个人形如槁木,要这副模样去找胡俸,别说免诉,恐怕纨姐姐得罪加一等!
曹颐按下李鼎,“等我和大哥先去探探胡俸的口风,你好好养伤,等时机合适,再去县衙陈明。”
李鼎不愿坐以待毙,但如曹颐所说:贸然行动只会给宫裁带去麻烦,两项权衡,他只能答应。
离开苏州织造府,曹颙兄妹前往苏州县衙。
两人的到访在胡俸的意料之内,曹颙兄妹坐下没多久,胡俸就笑容可掬地从门外迎来,“颙大爷,二姑娘……稀客,稀客啊……”胡俸朝两人行礼作揖。
曹颙含笑回礼,“我们兄妹不请自来,要是叨扰了大人,还请大人见谅……”说着,曹颙示意身后小厮呈上檀木方盒,递到胡俸跟前打开:五十两的银票叠了厚厚一沓,足以表明曹家的诚心。
啪。
小厮合上檀木方盒,往胡俸身前一递,背后深意不言而喻。
胡俸一怔,反应过来后自是心动,他眼角笑出了几道褶,眼睛眯成了一条细长的缝,“颙大爷哪里的话,您能来……是我们县衙蓬荜生辉,哪能说叨扰!”说着,胡俸横了一眼小厮手中的檀木盒,明知故问,“就是不知……颙大爷特意从江宁赶来,所为何事呢?”
“舍妹的义姐马纨,前几日被您收押,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判她‘取保候审’,让舍妹心安些?”
在大清,若‘拷满不成,取保放之’,意思是说:如果被告人已达到被拷打的法定限度,仍不认罪,县衙就要取保释放。再有,清律还曾规定,那些被囚禁的犯人,在病重时,可取保候审在外,直到重病痊愈之后,再依照法律进行判决。在这些条律之下,胡俸想要放人,可操作的名目不少。
一沓银票固然让胡俸心动,但绝不值得让他罔顾富察赫德的安排。
胡俸讪讪笑了笑,将小厮手中的檀木方盒推了回去,“颙大爷,不是下官不愿意卖您这个情面,只是……”胡俸欲言又止,最后一脸为难地摇头,“哎……她马纨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刺伤的鼎二爷,下官要判她取保候审,实难服众啊!”
胡俸油盐不进,曹颙深谙此事棘手,不能急于一时。他与曹颐交换神色,曹颐了然,上前朝胡俸盈盈一拜,“大人既然为难,那此事暂且作罢,眼下……我只求能再见纨姐姐一面,大人能不能通融一二……”
曹家兄妹几月不曾见过马纨,实在挂念她的情况,只求见一面心安,可哪知曹颐话还没说完,胡俸就打断了她。
“二姑娘……这凡事都讲究个规章!您要探视,得先到县衙递交会见的请求,由衙役留档后择日安排,下官作为苏州知县,哪能徇私枉法,给您大开方便之门?”
胡俸拿着鸡毛当令箭,反复推脱,曹颐的耐心告罄,像是一点就炸的炮仗,“你这说辞诓骗别人也就算了!我能不知道这规章就是虚文缛节!?再说!我远远看姐姐一眼,能翻出什么风浪!你要不放心,着人随同也成,简简单单的一桩事,怎么落到你嘴里就难如登天了!”
“二姑娘……”胡俸为难地欠腰,“下官也是按规矩办事啊。”
他说得无辜,曹颐更气,眼见她要冲上去跟胡俸理论,曹颙眼疾手快将她拉到身后:现在还不是跟胡俸翻脸的时候。
曹颐情绪稍缓,曹颙趁机对胡俸开了口。
“大人见谅,舍妹也是关心则乱。”曹颙四两拨千斤地把事情翻篇,他们本就是为了试探胡俸的态度,如今目的达成,没有和他僵持的必要。
曹颙风寒未愈,难耐的咳了两声,给胡俸递了个台阶,“今日是我兄妹俩来得匆忙,兹事体大,大人考虑考虑也是应当。”
“既如此,曹颙和舍妹就先告辞了……”
话落,兄妹俩扬长离开,惟余胡俸目光晦涩地盯着曹家兄妹的背影,许久后,胡俸甩袖起身,“速去请示富察大爷。”
“那胡俸跟富察赫德就是蛇鼠一窝!富察赫德没有办法带走纨姐姐,就让姓胡的把姐姐押在牢里,摧折姐姐!”
驿站里,曹颐气郁难平地来回踱着步。
曹颙看着被胡俸退回来的一万两银票,面色冷若冰霜:胡俸的品德,他有所耳闻,那就是个见钱眼开的主,今天胡俸对这些金银视若无睹,足以证明他对马纨有必得的决心!
马纨多留在他们手里一天,就多一份危险!
“咳咳。”
曹颙压下喉头的腥甜,快步坐到桌案前修书一封。
“来人——”小厮闻声上前,曹颙将信笺递了过去,“你速回府中替我取来一物,明日戌时务必送到苏州。”
曹颙脸色郑重,小厮不敢耽误,连忙领命。
“慢着!”曹颙脸色一沉,喊住了他,“此事万不能让父亲知晓,待苏州事了,我自会向父亲请罪。”
“是!”
小厮离开,曹颐一脸复杂地把曹颙瞧着,许久之后,她端起下人煎好的药走到曹颙身边,“大哥……”曹颐把药盏递了过去,“……不论发生什么事,小妹都与你一同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