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融化的碎金泼洒在硫阳道州这片古老而驳杂的土地上。远处连绵的山脉轮廓被勾勒成铁青色,笼罩在尚未散尽的薄雾中,带着几分洪荒般的苍茫与冷峻。
那熟悉的黄玉葫芦,破开清晨微凉的空气,无声无息地降落在昨日那座凡俗村落之外。葫芦表面流淌着温润的光泽,与脚下这片历经战火、浸透万族气息的土地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葫芦甫一落地,林安和汐濛便轻盈跃下。葫芦化作一道流光,缩回汐濛腰间的小巧锦囊之中。村落依旧是昨日景象,低矮的屋舍,粗糙的石墙,间或有鸡鸣犬吠之声,混杂着草木的湿润气息。
昨日分发丹药的木屋前,桌椅已早早摆好。一个身着瑶池星宗外门弟子服、看起来有些风风火火的青年男子,正手忙脚乱地整理着两大堆颜色迥异的丹药。一堆丹药赤红如火,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另一堆则青碧如寒潭,透着丝丝凉意。他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嘴里念念叨叨,像在念着什么咒语:
“热的…赤阳砂为主,补气行血通脉络……对对,这堆!”
“寒的…寒苓草打底,清瘟祛湿解百毒……嗯,是这堆!”
“哎呀!这颗怎么回事,颜色不对,还有点潮……混错了?”
他捏着一颗色泽有些暗沉的赤红丹药,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用指肚捻着,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林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青年,其修为不过结丹后期,动作间灵力运转颇为滞涩,显然并非专注此道之人。但其神态举止,倒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率真。
看到林安和汐濛走近,那青年仿佛看到了救星,连忙直起腰,脸上绽开一个大大咧咧的笑容,颇为熟稔地就抬手用力拍了拍林安的肩膀,一股并不纯粹的灵力顺着掌风微微激荡。
“兄弟!你可算来了!”青年的声音爽朗,“快看!今天这丹药阵仗不小!我跟你说,可别小瞧这些玩意儿,对凡人来说,那就是宝贝!分寒、热两性,专治各种凡俗寒热病症,补气健体更是手到擒来!来来来,趁着还没人来,李哥我教你怎么搭配……”
他的话被一声清脆悦耳的轻哼打断。
“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李响。”汐濛正将装满不同种类药草的竹筐整齐地码放在桌子上空出的位置。她撇了李响一眼,那目光带着些许无奈和长辈般的责备,却又并无真正的严厉。她素手翻飞,动作行云流水,指尖掠过各种药草,仅凭气息和色泽便迅速将其分门别类,速度之快,形成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如同在清晨微光中翩然起舞的蝶群。草药落入竹筐,发出细微而富有韵律的沙沙声。
“还说什么‘赤阳砂配寒苓草’?”汐濛头也不抬,清冷的嗓音如同山涧溪流,“寒苓草性寒冽,赤阳砂霸道至阳,两味相冲,莫说凡人,就是炼气初期的修士也未必受得住你这一配!简直胡闹!”
说话间,她手指隔空一点,李响刚刚胡乱分好的、几包混有赤阳砂和寒苓草的纸包仿佛被无形的手解开,药草悬浮而起。她目光转向林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白苍,替他把把关,看看这几味草药该如何组合才算‘枯荣相济’,不至伤了凡人根本?”
林安(白苍)微微颔首,神色平和。他指尖轻弹,一道极其细微、几乎察觉不到的灵光散入药草中。只见那悬浮的药草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玄奥的生命韵律,瞬间改变了排列组合。原本泾渭分明的寒热属性草药,此刻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相互缠绕、渗透、中和。
赤阳砂的火气被几缕柔和的扶苏叶轻绕压下,寒苓草的冽气则被少量温煦的无垠草根巧妙吸纳,更添入几片凝神静气的三瓣紫芝平衡药性。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却展现着一种近乎“道”的自然和谐。
李响眼珠子瞪得溜圆,下巴都差点掉下来:“哎——呀!”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枯荣相济?妙!太妙了!神乎其技啊!白苍兄弟,你这手……有、有点东西!真有你的!”他看向林安的目光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惊叹和佩服。
林安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多言。这对他来说,不过是牛刀小试。他所精通的《天工开物》“粹精”卷,对万物本源和转化有着极深的理解,搭配《神隐卷》的细微操控,处理这点凡药如同呼吸般自然。但李响这咋咋呼呼的反应,倒让他觉得此人虽有散漫毛躁的缺点,却也率真,没什么心机。
此时,第一缕真正的朝阳终于爬上了远处的山脊,将村落染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村口也开始陆续出现了等候的凡人身影。
忙碌而井然有序的丹药分发持续了大半日。赤红的丹药给冬日受寒、肢体酸痛的老人,青碧的药丸给体热心躁的青壮,搭配妥当的药包则针对各种寒热错杂的症候。汐濛主导,林安辅助查漏补缺,李响则主要负责接待、登记和维持秩序。
当最后一个面带感激的老人家领了丹药离开,日头已经西斜。李响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瘫靠在椅背上,一边揉着发酸的胳膊一边嘟囔:
“呼……走咯!总算发完了!我的老天爷,这活可真是……”他一副累极了的模样,但眼神里又有种完成任务的轻松,“‘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白搭一天功夫,贡献点没挣几个,今日新得的《斩星剑诀》还没焐热,更别提修炼了。真不如回去耍耍剑来得痛快!”他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懈怠和对剑道的向往。
汐濛正收拾着所剩无几的丹药和器具,闻言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响:“哎呀,你还有脸说这话?入星宗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吧?论这辨草识丹、药性调和的本事,我看你还远不如人家刚入门的小苍兄弟呢。这第四峰的传统,你学了几成?”
李响脸一红,挠了挠后脑勺,嘿嘿讪笑两声:“汐师叔您就别再取笑我啦!所谓人各有志嘛!我这心啊,就不在那丹炉草药上,听着噼啪燃烧丹火就犯困。我就觉得剑鸣铮铮,斩破长空那才叫一个痛快!这丹道……”他摆摆手,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
忽然,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安:“不过话说回来,这位……白苍兄弟在草药药理方面确实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一看就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我叫李响!响亮的响!你叫什么来着?白……苍?对!白苍!”
林安看着李响夸张的表情,平静回应:“正是在下,白苍。”语气自然,扮演着一位刚入门、有些天赋却不张扬的普通巫咸族弟子。
李响一拍大腿:“白苍!好名字!小苍兄弟一看就是实诚人!”他笑得一脸灿烂,站起身来,又用力拍了拍林安的肩膀(这次轻了些),带着一种豪爽的承诺口吻:“嘿嘿,我看好你啊!以后在星宗混,有门道尽管找你李哥我!我罩着你!虽然丹道我不行,但在外门这片儿,打听个消息、混个脸熟,李响我这名字还是管点用的!”他脸上洋溢着一种莫名的自豪感。
林安心中微动,这李响虽然毛躁,心性却颇为爽朗,言谈间毫无大族子弟的骄矜或普通散修的算计,倒像个凡俗市井里的愣头青少年。在这个充斥着各种古老算计、波云诡谲的硫阳道州,甚至在看似平和的瑶池星宗内部,这种性情反而显得有些“意思”,甚至难得。或许是个不错的、无意识的线索来源?
林安面上适时露出一点谦逊的微笑,拱手道:“李师兄抬爱了。”
趁着短暂的空隙,林安望向远方暮霭渐起的山峦,那起伏的阴影深处,似乎隐隐传来某种极其低沉的、仿佛大地脉搏般的嗡鸣。他不经意地问汐濛:“敢问汐师叔,这瑶池星宗,每年都是如此,要下山为凡人开诊赠药吗?”他的问题恰到好处地指向了此地行为的独特之处。
汐濛整理锦囊的动作顿了顿,目光飘向村落深处袅袅升起的炊烟,声音也放得柔和了一些,带着追忆的口吻:
“并非整个瑶池星宗都如此行事。这只是我们第四峰的传统罢了。”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据说,是六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四峰的一位老山主卡在化神境顶峰久未突破,心有所感,便封了修为,化身为凡尘一老医,于这万千浊世中行走寻求意境突破。
机缘巧合,行至此村落,被村中一户朴实人家收留、照料。老山主一住便是百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百年间,见惯了生老病死,尝尽了人间疾苦,一颗道心竟在凡尘烟火中打磨得愈加通明。就在某个月夜虫鸣的寻常时刻,老山主豁然开朗,心境突破,终入炼虚之境。他感念村落之缘,回归宗门四峰后便立下此规,每岁遣四峰弟子于此村落开义诊旬日,布施丹药,以报恩情,亦为后来者留份念想。”
她微微一顿,语气中带上了几分现实:“当然,宗门高层对此也是乐见其成。发放的这些丹药,不过是峰内炼丹房积攒下来的一些不成品级、蕴含杂质的‘废丹’。于修士而言,效力微弱,弃之又可惜。散于这些凡人,总能治好些寻常病痛,也算是物尽其用,谈不上浪费。”
林安认真听着,心中了然。此乃道门之中常见的“化凡”与“积累福德”之举,尤其是在这讲究因果循环的硫阳道州,更非特例。只是这看似平凡善举的背景,与硫阳道州当前暗流涌动的局势交织在一起,便显得别有一番滋味。村落安宁祥和,村外的世界却酝酿着倾覆的风暴。不过,这层背景他就此并未点破。
“原来如此,弟子受教了。”林安颔首表示明白。
这时,李响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门:“哎哟!瞧我这记性!”他迅速收好自己随身的小袋子,对着汐濛和林安匆匆拱手:“汐师叔,小苍兄弟!今天这活儿干完了,太棒了!我跟丹房的几个师弟约好了,下午去炼霞谷外‘飞云渡’耍耍剑,交流交流心得!眼看时辰快到了,我这得赶紧过去!迟了那帮小子非得埋汰我不可!”
他语速飞快,脸上带着急切又兴奋的表情:“小苍兄弟!记住哈,回星宗了,有空千万要来找我耍!我在第四峰‘药香阁’当值!就这么说定了啊!我先走一步!”话音未落,他脚下已亮起一道青色的法阵光芒——那是一艘略显粗糙但速度不慢的梭形飞行法器——载着他晃晃悠悠地破空而去,在空中留下一道淡青色的尾迹,很快消失在夕阳的金晖中。
望着李响消失的方向,汐濛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却挂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像是长辈看着一个总也长不大的顽童:“哎,这家伙……入门多少年了,还是这么没正形。整天就知道耍他的破剑。”她的语气是轻松调侃的,但就在那话语落下的瞬间,林安敏锐地捕捉到,她那清澈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阴霾。
那阴霾如风过无痕,却真实存在。她在担忧什么?是担忧李响这般的散漫难以在即将到来的…宗门大比上有所表现?‘试剑大会’?这个词汇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这是昨日里他在坊市所探听到。还是担忧更深层次的东西?林安没有追问。
恰在此时,林安似乎想到了什么,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平和地将汐濛瞬间的愁绪暂且打断:“这位李响师兄走得如此急切,看起来确实有重要的……嗯,交流之事。只是不知那位师兄方才言及‘李响’之名,是哪两个字?弟子初来乍到,也好记住师兄姓名。”
汐濛的目光从那空无一物的天际收回,落在林安脸上,眼神已恢复清冷平静:“他么?”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描述一件物品,“其俗名?太久,早已不记得了。
他是十几年前我四峰山主在外游历途中,从一处凡人兵戈战火之地捡到的孤儿,重伤濒死,只剩一口气。山主见他根骨尚可,又有几份难得的悍勇之气,便救了回来,带在身边,赐姓李。至于名字……”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村落,落在那无边的、铁青色的苍茫群山之上,那里曾响起过连绵的战鼓与号角:“山主大人望着远方硝烟散尽的战场,看见了遗落在地的箭羽,便取羽箭破空那一瞬的‘响’字,单名一个‘响’字。”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恢复了那种清凌凌的状态:“李响。我们都这么叫他。”
夕阳的金色光芒终于彻底沉入西边的地平线。天穹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燃烧着浓烈的橙红色、瑰丽的紫红色,绚烂到令人窒息。
霞光铺满了半边天空,如汹涌的赤色波涛,又如凤凰浴火时抖落的翎羽。霞光将村落、远处的山峦、归巢的倦鸟都渲染成一片奇异的金红。这壮丽的景象,是凡尘日复一日的谢幕,却透着一股末世般的美感与苍凉。
霞光的尽头,那连绵铁青色的山峦剪影,在燃烧的暮色中显得越发沉凝、压抑,仿佛潜藏着无数头蛰伏的洪荒巨兽。在那更深的、视线无法触及的妖域方向,一阵若有似无的风从暮色中吹来,掠过枯黄的草尖,带来了比白昼更冰冷的凉意,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腥膻气息。
那气息微弱,混杂在草木与泥土的味道里,稍纵即逝,但林安的感官何其敏锐,那是大量凶猛妖兽身上特有的、带着躁动野性的气息,远在数百里之外,却已被晚风携来。
林安站在霞光之下,身影被拉得很长。他感受着这晚风的凉意和那一闪而逝的腥气,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宁和的村落景象,投向了那霞光深处、燃烧天际所指向的未知之地——瑶池星宗巍峨的山门就坐落在那个方向。
随即他收回目光,神色如常。夕阳的余晖在他眼中映出两簇冰冷的火焰,那是对力量的极度渴求,以及对这平静表象下汹涌暗流的深深警觉。这片霞云,或许既是今日的终曲,亦指向明日征途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