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银杏未落(第1/2页)
那双脚步尚未出现,先到来的是气味——像雨后铁栏杆被风烘干,又像新拆封的粉笔,带着微微苦涩的呛鼻。简忧把被子掀开一条缝,让那气味钻进来,像让陌生人进门。她忽然想起,这是十月中旬特有的味道:去年第一次月考那天早晨,广播里放着《校园的早晨》,空气里就是这种铁锈混粉笔的味道。她记得自己站在操场后排,阳光斜切过来,把“712”三个数字照得发亮,照得她眼底发疼。
气味一旦有了年份,就像旧唱片被重新放入唱针,咔嚓一声,后续旋律自动播放。她没来得及阻止,脑海已经浮现那张排名表:陆晏江,第一,712;她,第三十七,612。整整一百分的沟壑,像被刀刻出来的断层,她在这端,他在云端。断层之下是黑的,她看不见底,于是把“712”抄在草稿纸背面,抄了满满一页,像给无底洞垫脚。
现在,那一页草稿纸就躺在笔袋里,与银杏叶、与“今天不许哭”的便签、与凌晨四点的纸船一起,组成一只暗色的百宝箱。她伸手去摸,指尖先碰到纸船尖锐的折角,微微的疼,像提醒她:时间已经超载,别再往箱子里塞记忆。可她管不住自己——她抽出了那张草稿纸,在黑暗里摊开,用手指去描那些数字的凹陷。描到第七遍,纸面起毛,像被蛾子啃过;描到第十七遍,数字突然断裂,“7”被拦腰折断,“1”斜斜地滑走,“2”向后仰倒——它们在她指腹下碎成三截,像一场无人知晓的矿难。
她忽然喘不过气,胸口被那块“几乎不存在”的湿点堵住,此刻它疯狂膨胀,变成一滴不肯蒸发的泪。泪把气管挤成一条缝,她只能小口小口地吸,像金鱼在浅水里挣扎。耳机里雨声还在下,铁珠变成细针,一根一根钉进耳膜,钉到最深处时,她听见“咔哒”一声极轻的脆响——不是来自外界,是颅内某根弦终于崩断。那根弦崩断的瞬间,世界反而安静了,雨声退远,红灯暂停,连自己的心跳都被按下静音。
安静得太过分,她反而害怕。她摘下耳机,黑暗像潮水涌回,带来更远处的声音——
先是宿舍楼下铁门“哐啷”一声被风撞合,接着是值班老师的电筒扫过玻璃,光斑在天花板一闪而逝,像搜捕逃犯。她屏住呼吸,数秒,等那束光走远,才慢慢吐气。吐出的白雾在帘子内升腾,像给无形的刀镀上一层雾刃,刀刃对准她自己,却迟迟不落下。
她需要一点声音来确认自己仍在安全区。于是她从枕头下摸出那支自动铅笔,按下笔芯,在历史《五三》的扉页空白处写字——不写数字,也不写名字,只写一个字:
“撑。”
笔尖划破纸纤维,发出“嗞——”的一声长叹,像把黑夜割开一道口子。她顺着那道口子,又写:
“再。”
第三个字她没写,因为灯忽然亮了——不是宿舍灯,是走廊灯,从门顶窗透进来,像一把横放的梯子,梯子上爬满灰尘。她盯着那束光,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游泳馆,水下灯突然打开,池底出现一条白色的光带,她沿着光带游,以为能游到出口,却一头撞在池壁,鼻子涌出温热的血。那一刻,她第一次明白:光也会骗人。
走廊灯灭了,梯子被抽走,她回到原处,铅笔芯仍悬在纸上,像被定格的秒针。她忽然失去继续写字的力气,手一松,笔滚到枕边,笔芯断在黑暗里,发出极轻的“嗒”。那声音像给某段无人知晓的独白打上**,她顺势闭眼,把自己重新埋进黑暗。埋到一半,她听见“沙——”的一响,像有什么东西从书桌上滑下,落在地板上,接着是“啪”,轻而小,像一滴水砸在棉花里。她懒得去探,黑暗会自动消化一切掉落物,包括她自己。
可那声音并不打算停止——“沙——啪”“沙——啪”,节奏越来越急,像有人在黑暗里洗牌。她被洗得心烦,伸手去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是那片银杏叶。叶柄朝下,叶尖朝上,正贴着地板被风拖动,一下又一下,像试图爬回她的床。她抓住叶柄,叶子在她指间挣扎,叶脉凸起,像老人手背的青筋。她忽然害怕它真的会爬走,于是把它重新夹进《五三》,夹在最厚的《辛丑条约》章节,让条约的铅字成为它的牢笼。
叶子安静下来,黑暗重新合拢。她侧卧,脸朝向墙壁,墙壁的凉意一点点渗进脸颊,像给皮肤敷上无形的冰膜。冰膜渐渐扩张,从脸颊到颈侧,从颈侧到肩窝,再到整条手臂。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变成一块人形的冰,冰里冻着无数细小的裂缝,每一条都写着“712”。只要再轻轻敲一下,她就会碎成粉末,风一吹,就散在黑暗里,连声音都不会有。
她等待那一下敲击,却先等到的是脚步声——
不是走廊,不是隔壁,是黑暗最深处,极轻,极慢,像赤脚走在棉花上。一步、两步、三步……节奏与她的心跳逐渐重合,像有人在背后模仿她的呼吸。她屏住气,那脚步也停;她吐气,那脚步跟。她忽然想起生物课老师说的“同步现象”:两个钟摆挂在同一墙壁,久了会不自觉对齐。她现在就是那个钟摆,而另一个钟摆,正踩着她的节奏,从黑暗深处朝她走来。
她不敢回头,因为知道回头也看不见。她把额头死死抵在墙上,让凉意扎进眉心,用疼痛证明自己仍在原地。脚步声却在靠近,近到仿佛贴在她脊背,近到她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温度——比黑暗更冷,比铁锈更涩。她忽然明白,那不是什么陌生人,那是她自己,是凌晨四点被放大、被剥离、被具象化的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来找她交换位置:只要她点头,对方就会走进她的身体,而她将永远留在黑暗里,成为那道脚步的回声。
她点头了——或者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头是否动了,只是一种极轻极轻的“咔”在颈椎里响起,像最后一道锁被打开。黑暗瞬间变得柔软,像潮水漫过头顶,她却不再挣扎。她听见身体内部传来“沙——”的一响,像银杏叶终于落地,像冰膜终于裂开,像墓碑上的字终于被风抹平。然后,一切归于安静,安静得连航空灯都忘了闪烁。
四点零七分,黑暗重新呼吸,帘缝透进一线极淡的蓝。床上的人仍保持着侧躺的姿势,额头抵墙,双手交叠,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只是,她的呼吸变得极轻极轻,轻到仿佛有人已经替她接过这场漫长的值守。黑暗里,那线蓝慢慢扩大,像给黑夜换上一枚新的瞳孔——瞳孔里,一片银杏叶正无声地飘落,叶柄朝下,叶尖朝上,像一把合拢的刀,又像一盏熄灭的灯。
四点零八分,航空障碍灯闪了第二十一下,频率终于恢复。黑暗继续,晨光继续,值守继续。只是,再没人知道,刚才那极轻的“咔“声,是骨头,还是锁,还是黑夜本身裂了一道缝。
她维持着那个侧躺的姿势,额头抵墙,直到黑暗里传来砧子压得低低的嗓音——
“简忧,你醒着吗?”
帘子被掀开一条缝,砧子带着牙膏味的呼吸探进来。简忧没动,只把交叠在腹前的手指松开一根,示意自己听见了。
“做噩梦?”砧子用几乎气音的音量问。
“没。”简忧终于出声,嗓子像被砂纸擦过,“只是……提前醒了。”
砧子沉默两秒,把帘子又掀高一点,让走廊灯那点子惨白透进来:“四点十分,你再睡也只剩一小时,不如去洗个脸?我陪你。”
简忧本想摇头,可身体先一步坐起——她需要一点声音,一点活人气。她点头,砧子立刻把外套披到她肩上,动作轻得像在拆炸弹。
盥洗室空无一人。顶灯老旧,总是先闪三下才肯亮。简忧盯着那三下闪光,心里跟着默数:一、二、三——灯亮,像舞台开幕。砧子把水龙头开到最小,水声变成细细的一线,两人并肩站在池前,像站在同一架平衡木上。
“你最近太静了。”砧子先开口,眼睛看着水流,“静得我快听不见你。”
简忧用指尖接水,泼到脸上,凉意顺着睫毛滑进嘴角:“我怕一出声,就吵到谁。”
“吵到谁?”砧子把声音压得更低,“这里只有瓷砖和镜子,它们不怕吵。”
简忧抬眼,镜子里的人眼下泛着淡青,唇角却意外地平静。她伸手,在蒙着雾气的镜面写了一个“712”,又迅速用手背抹掉,只留下一团浑浊的灰。
“这是什么暗号?”砧子侧头。
“没什么,”简忧淡淡答,“一道不会做的选择题。”
砧子没追问,把水龙头拧大,水声瞬间盖住所有潜台词。两人洗完脸,并肩往回走。走到楼梯口,砧子忽然停住:“要不要上天台吹吹风?门没锁,我知道。”
简忧犹豫两秒,点头。她们放轻脚步,一级一级数着,十七级之后是平台,再往上,铁门虚掩。推开,夜风像装满冰块的袋子倒扣下来,瞬间把睡衣吹得鼓成帆。
天台面朝操场,航空灯在视野尽头继续它的二十秒循环。砧子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她:“这里够空旷,你可以随便喊——我帮你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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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忧摇头,却走到护栏边,把手臂伸出栏杆外。风立刻托起她的袖口,布料猎猎作响,像一面投降的旗。她张开口,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