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宫裁摇了摇头,“但在我心中……在百姓心中,您依然是。”
陈鹏年怔然片刻,转头,但见牢房外并肩而站的是马宫裁和曹颙,他神色一亮,随即欣慰点头,“纨姑娘平安就好。”入狱这些天,他始终惦念着失踪的马宫裁,担心因为自己的疏漏,让她陷入绝境。
陈鹏年了却一桩心事,笑着朝曹颙方向拱了拱手,“也算是不负颙大爷所托了。”
曹颙朝陈鹏年作揖行礼,“您待曹颙的大恩,曹颙没齿难忘。”
“我是半只脚踏进刑场的人,这些恩恩怨怨的……颙大爷早些忘了吧。”
听着陈鹏年话中的苍凉,马宫裁不由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时的自己没有能力,只能眼睁睁瞧着父亲走向末路,可现在——马宫裁紧紧握住木栏,“大人……我一定会想办法救您出去。”
马宫裁心中暗下决定:这不仅是她对陈鹏年的救赎,更是对当年无能为力的自己的一场救赎。
陈鹏年愕然,许久之后失笑摇头,“纨姑娘有这份心便好,我的罪名是由总督噶礼裁判,结果轻易改变不得。”
“那也要试过才知道。”
马宫裁眼中的坚定让陈鹏年心惊,他看向马宫裁身边的曹颙,示意让他留心看顾,万不能让马宫裁做了傻事。曹颙颔首应下,扶着马宫裁离开。
从牢狱走出,乍然看到光亮的马宫裁不适地眯起了眼睛。
在借着手势遮挡间,她再次看向眼前探望陈鹏年的长龙,她对陈鹏年的承诺并非信口说说,不管道路有多艰难,只要有一线生机,她定拼尽全力做一次尝试。
“回府吧。”
曹颙将暖炉递到马宫裁手中,说道。
马宫裁点了点头,只是才走没两步,她便瞧见队列中几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在怡春院代写过诗帖的童生!
马宫裁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激动地拽住了曹颙的胳膊,“过几日可是县试?”科举第一级选拔分为三个阶段,即为县试,府试和院试,所谓县试,就是在各县举行,由知县主持,考试时间通常在每年的二月份。
曹颙不知道马宫裁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但还是点头回应,“六日后就是江宁八县的考试。”
马宫裁回望一眼身后的牢狱,眼神亮堂的喃喃点头,“百姓的呼声太弱,该点把火,让更多人看到他们对大人的拥戴。”
……
康熙四十四年,二月二十二日。
当苏州知县胡俸来到本州的县试考场时,他无比惊奇地发现:明明考期已至,考场上却寂然无声,竟无一人前来应试!要知道,县试乃漫漫科举路的第一关,其重要性毋庸赘言,胡俸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之前榜示时间有误?抑或是刊错了地点?
“大人!”
就在胡俸思前想后时,惊呼声从考院外传来,“大人!今日所有考生都罢考了!”
“罢考?!”胡俸倒吸了一口冷气,快步应前,“是只有苏州治下如此,还是……”
“八县!江宁八县所有考生全部罢考,眼下考生们举着旗幡,已经包围了总督衙门!”
胡俸刚松一口气,又听此事跟总督有关,暗暗捏了把汗,“包围总督衙门做什么?”
“八县童生听说原江宁知府陈鹏年被人陷害下狱,义愤填膺,一个个烧了试卷,游行前往总督衙门,责问总督大人弹劾理由!”
胡俸闻言暗道一声糟糕,连忙使人备车,“本官身体不适,自即日起,闭门谢客!”苏州县衙离总督衙门不远,万一噶礼应付不来,要他出手支援,那自己应是不应?南巡在即,胡俸可不愿意摊上这一滩浑水!他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只苦了被困在总督府的噶礼寸步难行。
“穷酸书生,迂腐不堪!”噶礼气得在前厅破口大骂,“亲卫呢!赶紧把那几个煽风点火的童生给抓起来!”
“大人……”下首跪了一地的幕僚,语气颤颤,“外面千人之众,强行镇压恐怕会让这些童生逆反。”
“难道就让他们这么堵着?!”
“不如先行安抚?南巡在即,要是落到皇上耳朵里……”
“行了行了!”
噶礼知道后果,不虞地抬手打断,“那就去告诉外面那群读书人!陈鹏年之事本官定当再行核查,倘若真有他们所说的‘陷害’一事,本官一定还他一个公道!”后面几个字,噶礼说得是咬牙切齿。
噶礼心中一万个不如意,奈何自己被架在了火上,别无他法,他只能寄希望于平安度过这次南巡,回头再和这群坏事的童生清算总账!
可马宫裁怎会给他喘息的机会,借着童生闹事,马宫裁请托曹颙向曹寅禀报江宁百姓的呼声,曹寅本就看重陈鹏年,如今有童生罢考的契机,答应曹颙向皇上密折呈情;与此同时,马宫裁也让人给苏州织造府送了一封信,信中只有一张烧焦的试卷……
别人不懂,但李鼎明了。
马宫裁借此提醒李鼎:当年他振臂一呼,联合举人在江宁贡院前的游行闹事,葬送父亲马守中的性命,如今……自己效仿他当年之举,借童生煽风点火,却为保护自己想保护之人,事隔经年,马宫裁反问李鼎:是否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
李鼎看着烧焦的试卷,感觉被刺伤的心口疼痛难忍,他攥紧信笺,毫不犹豫地找到父亲李煦,万望他能在皇上面前替陈鹏年周旋求情。
三日后,马宫裁收到李鼎回信,她坐在煎药炉边展信。
信中,李鼎除了告诉马宫裁,父亲李煦已向皇上密折求情之外,还透露碧月离府的消息;马宫裁刺向李鼎的那一剑,也斩断了碧月和苏州织造局的雇佣关系,碧月没有读过书,不知深文大义,她只晓得……她认得的宫裁是绝好的姑娘,倘若苏州织造局让马宫裁恨极,那即便这里有黄金屋,她碧月也待不下去。
碧月想见关押的马宫裁,没有捷径,她只能蹲守在牢狱之外,每日做些甜酒点心讨好狱卒,以期望能够见到宫裁一面,如此坚持了十来天,直到听说马宫裁安然出狱,这才放心地回了她江宁老家。
在信笺最后,李鼎提到他伤势大好,想再见马宫裁一面,但马宫裁只是草草扫过,举着信扔向烧得正旺的火炉,任由火舌吞没。
她与李鼎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今生能不见,就不要再见了……
药香袅袅弥散在空气中,马宫裁用药勺轻轻搅拌,药汁的颜色渐渐变深,悠悠苦味扑鼻而来,苦中还带着一丝清甜,马宫裁煎煮得轻车熟路,这是太医给曹颙开的最后一帖药,这不仅意味着曹颙身体大好,还意味着……她到了离开的时候。
曹寅对她始终有戒心。
在江宁织造府的这段时间,曹寅不愿接见她一面,反倒是府里的管事多次盘问她在江宁的安排。
宫裁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想要接近曹寅,不能操之过急。
她决定以退为进,暂时离开江宁织造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