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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未亮(2 / 2)

她用指腹去推它们,推得皮肤发白,鱼仍不动,只把尾巴翘得更高。

她忽然把手机反扣,让黑暗重新合拢,在合拢的瞬间,她听见“咔”的一声轻响——

不是手机,是骨头,是胸腔里某根肋骨悄悄错位,像给心脏让出更大的跳跃空间。

她闭眼,命令自己睡——命令无效。

于是她把今天所有声音重新播放:

雾的流动、银杏的叹息、卷子的撕口、水龙头的线、吹飞机的轰、肋骨错位的咔——

放到最后,她发现少了一个声音:自己的哭声。

便签上写着不许哭,于是她真的没哭,

只是把哭声折成更小的方块,塞进心脏的夹层,

让心跳像压路机,一遍遍碾过,直到哭声被碾成薄片,薄得可以透光,却再也不会出声。

四点将至,天光尚未亮透,她睁眼,看见帘子缝隙里悬着一线极淡的蓝,

像黑夜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根救生索。

她伸手,去抓那根蓝,指尖却只碰到冰凉的空气——

空气里,桂花的腥甜终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即将破晓的冷,像一把刀,尚未开刃,却已在暗处等她。

她缩回手,对着那线蓝,轻轻吐气,白雾在帘子内升腾,像给无形的刀镀上一层雾刃。

然后她翻身,把被子拉到头顶,在黑暗里小声说:

“再撑一日。”

声音被棉花吸收,像一粒沙落进沙漠,无人知晓,也无回音。

窗外,银杏仍一片未落,雾已散尽,

树梢最顶端的那片叶子,在将亮未亮的晨光里,

像一柄不肯合鞘的刀,又像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她守着那盏不肯熄的灯,意识却开始松动——像握得太久的冰,指缝间悄悄滑走。

被子里的温度渐渐升高,汗从后背渗出,顺着脊椎往下滑,在腰窝里积成一小汪怯懦。

她把腿伸出被外,让夜风重新咬她,咬到皮肤起栗,才觉得灵魂又归位。

可刚归位,又被一种更细的声音惊散——

是血。

不是流血,是血在耳廓里走钢丝,一荡一荡,铁丝发出极轻的嗡鸣。

那声音越荡越高,高到头顶,高到天花板裂缝里嵌着的黑暗,黑暗被震得掉渣,碎屑落在她眼皮上,像一场无声的雪。

她翻身坐起,掀开帘子,砧子的夜灯终于灭了,只剩充电指示,一点幽绿在墙角呼吸。

那绿光像极了生物实验室里的指示灯,照着培养皿里半死不活的细胞。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细胞,被盖在玻璃片下,日夜供光供氧,却永远长不出真正的形状。

轻手轻脚下床,地板凉得像一块巨大的铁,把她的脚心冻成两枚图钉,钉在原地。

她伸手去够椅背上的校服,指尖碰到布料,布料却湿得怪异——

是雾水,从阳台缝里爬进来,在校服肩膀处洇出深色轮廓,像有人伏在她肩头哭过一场。

她穿上湿衣,寒意立刻贴着皮肤长出牙齿,一路咬到锁骨。

她拉开抽屉,摸出那包被压扁的苏打饼干,包装早被挤裂,碎屑在抽屉里铺成白茫茫的雪原。

她拿出一片,放进嘴里,却忘了咀嚼,饼干自己化成粉,像一场微型沙尘暴,刮过喉咙,呛得她无声咳嗽。

咳完,她把包装纸重新折好,折成一只极小的纸船,放进笔袋最深处——

那是给凌晨四点留的通行证,万一哪天时间封路,她还能凭船渡回今夜。

阳台门再被推开,风已经换了味道,桂花的甜腐褪去,剩下的是铁锈与青草混合的腥,像刚被犁过的刀口。

她探头出去,看见路灯的光在雾里结成颗粒,一粒一粒悬浮,像被冻住的尘埃。

她伸手去捞,掌心却只留住一粒,刚触到皮肤就化了,留下一个极小的湿点,凉得几乎不存在。

她忽然想:如果能把所有“几乎不存在”的湿点收集起来,

是不是就能凑成一滴真正的泪?

风更冷了,她却不回屋,把手臂搭在栏杆上,让黑暗在腕边来回蹭,像一条寻找温度的野猫。

她抬眼,航空灯仍在闪,频率却乱了——

二十、十九、二十一……像心跳漏拍。

她替它数回去,数到第二十下,灯忽然暗了半秒,像回应她的慈悲。

那半秒的暗里,她看见更远处的居民楼,有扇窗亮了,

黄光从窗帘缝隙漏出来,像有人在黑夜里剪开一封迟到的信。

她盯着那光,想象窗里的人——

也许是刚下班的护士,也许是赶早稿的编辑,

也许只是起来给孩子冲奶粉的父亲。

无论哪种,都比她更有理由醒着,

也更配得到天亮的赦免。

她忽然对那陌生人生出羡慕,

羡慕到指尖发麻,像有细小的电流从甲盖里迸出。

她伸手,隔着夜空,在空气里写:

“加油。”

两个字被风吹得歪斜,像被揉皱又摊平的作业纸,

最终没人签收,只能碎在黑暗里,成为新的尘埃。

身后,砧子翻了个身,木板吱呀,像替她说出“疼”。

她回头,幽绿充电灯仍在呼吸,一呼一吸,比人诚实。

她轻轻带上门,把铁锈与青草关在门外,却关不住它们留在她鼻腔里的味道,

那味道一路下行,在胃里结成一个硬块,像吞下的核。

她爬回床上,平躺,双手交叠,像给遗体摆姿势。

耳机里雨声循环,她调一格音量,再调一格,

调到雨点变成铁珠,砸得耳膜生疼,才停手。

疼让她安心——

证明耳膜仍在,证明黑暗仍有边界,

证明她尚未被凌晨四点除名。

雨声里,她忽然想起历史老师说过:

“1842,中国近代史的开端,

也是民族疼痛的序章。”

那时她低头,在课本上把“序章”圈了又圈,

圈到纸页起毛,像要给疼痛立一座小小的纪念碑。

如今那圈痕仍在,只是被后来的笔记覆盖,

像给伤口贴了一张更薄的皮,

薄到一碰就透出底下的红。

她把思绪拉回,命令自己数羊——

不许数数字,只数羊的颜色:

灰羊、白羊、黑羊……

数到第十七只,羊忽然集体回头,

眼睛不是眼睛,是陆晏江的酒窝,

无底,也无岸。

她吓得睁开眼,红光仍在闪,频率恢复二十,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呼气,白雾在帘子内升腾,像给无形的刀镀上一层雾刃。

然后她翻身,把被子拉到头顶,在黑暗里小声说:

“再撑一日。”

声音被棉花吸收,像一粒沙落进沙漠,无人知晓,也无回音。

窗外,银杏仍一片未落,雾已散尽,

树梢最顶端的那片叶子,在将亮未亮的晨光里,

像一柄不肯合鞘的刀,又像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替她守着——

一个尚未坠落的理由。

可她知道,灯迟早会熄,刀迟早会钝,

理由也迟早会被下一阵风吹成散沙。

所以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更大的声音,

把黑夜彻底劈开,

或者——

把她劈开。

四点零五分,她再次睁眼,

这次没再数心跳,也没再写备忘录,

只是静静听——

听黑暗深处,有没有一双脚步,

正踩着与她相同的节奏,

朝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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