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现实(第1/2页)
凌晨三点零一分,时间像卡在齿轮里的沙粒,不再向前。简忧睁着眼,天花板在黑暗中溶解,化作一片混沌的灰白漩涡。那种持续了数月的沉重感,那副将她钉在床上的铅甲,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缝。
一种陌生的能量,像细小的电流,开始在她四肢百骸里窜动。不是以往死水般的疲惫,而是一种焦灼的、亟待燃烧的干渴。她交叠在胸前的双手不再冰凉,指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脉搏突兀的、过于强劲的跳动。咚,咚,咚,不像鼓点,更像某种硬物在敲击她薄薄的胸腔壁,催促着她,惊醒着她。
枕边残留的桂花沐浴露的甜腻,和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来的、邻床砧子薄荷漱口水的清冽,此刻在她鼻腔里尖锐地对抗,不再是混沌的纠缠,而是化作了有形的、刺鼻的旋风。她甚至能“看”到这气味的颜色:脏绿的桂花,亮得扎眼的薄荷蓝,互相撕扯,最后搅成一团令人心烦意乱的浊紫色。
窗外,那盏航空障碍灯依旧规律地闪烁着红光。她曾经数着它的节奏,感受那光芒如同墓志铭上的刻痕,记录着她又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但此刻,那红光变得不同了。它不再遥远、冷漠,而是像一只充满恶意的眼睛,每一次闪烁,都精准地刺入她的视网膜,带着某种嘲弄的意味。她数到第二十下,那灯没有如她潜意识里某个荒诞念头所期望的那样熄灭,而是固执地、甚至是得意地,又亮了一次。
“烦死了。”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响起,清晰,尖利,是她自己的声音,却又陌生得像金属刮擦。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让床板发出一声痛苦的**。上铺的砧子翻了个身,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若是以前,简忧会立刻僵住,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睡眠,生怕成为任何注意力的焦点。但此刻,一股无名火“噌”地窜起。那含混的呓语像一只小虫子钻进了她的耳朵,在里面爬搔。
“吵什么吵。”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最终只是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抓过枕边的耳机,塞进耳朵。她没有播放任何音乐,只是需要这东西物理地堵住外界的声音,让世界静音。然而,寂静放大的是她体内喧嚣的潮汐。血液奔流的声音呼啸而过,心脏的敲击变本加厉,甚至能听见太阳穴血管突突的声响,像有无数面小鼓在她颅内齐鸣。
她再次举起手机,屏幕冷白的光照亮她毫无血色的脸,但她的眼睛却异常明亮,瞳孔深处像有两簇幽暗的火苗在燃烧。她点开那个加密的笔记软件,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不再是往日迟缓的、斟酌字句的沉重,而是带着一种发泄般的急促:
“凌晨3:07。灯闪了21次,可能更多,数乱了。心跳很快,像要挣脱出去。没有困意,一点都没有。脑子里很吵,像有很多人在同时说话。烦。”
打完这些字,她盯着屏幕。那些黑色的方块字不再像以往那样,是沉入水底的、无声的墓碑。它们此刻像一群躁动的、有了生命的蚂蚁,在方寸屏幕上列队、骚动,折射出她内心一片兵荒马乱的战场。她猛地按熄了屏幕,将手机反扣在胸口,那冰冷的触感短暂地镇压了一下皮肤下灼热的骚动。
五点刚过,隔壁宿舍传来一声模糊的惊叫,大概是哪个女生做了噩梦。若是往常,简忧会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与那声音带来的微弱恐慌共情。但此刻,她只觉得那声音愚蠢、刺耳,破坏了黎明前这份属于她的、诡异的“清醒”。她将耳机音量调大,直到电流的嘶嘶声像瀑布一样冲刷掉一切外界杂音。她闭上眼,试图想象那片能让她平静的雪原,但画面刚浮现,雪原就燃烧起来,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跳跃着苍白火焰的荒原。而她,就站在这荒原中央,非但不觉得冷,反而有一种想要投身其中的冲动。
六点半,起床铃如同利斧劈开沉寂。宿舍楼瞬间活了过来,各种声响哗啦啦地倾倒下来——洗漱声、交谈声、脚步声。以往,这些声音对简忧而言是沉重的帷幕,一层层压下来。今天,它们却像溅入滚油的水滴,在她周围炸开,让她更加焦躁。她几乎是跳下床的,脚底接触冰凉地板的一瞬,心脏猛地一坠,那种熟悉的失重感又来了,但这次伴随着的不是恐惧,而是一阵眩晕般的恶心。
“简忧,你昨晚又做贼去啦?脸色好吓人。”砧子顶着一头乱发,揉着眼睛从对面探过来,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真实的关切。
简忧正对着小镜子整理校服领子,闻言动作一顿。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底两圈浓重的青黑,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反常,像两口深井,映着幽幽的火光。她看着砧子,那个“贼”字像一根针,轻轻扎了她一下。
“没。”她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不耐烦,“睡得不好而已。”
砧子似乎被她的语气噎了一下,讪讪地缩回头,小声嘀咕:“哦……那你多注意休息啊。”
这句寻常的关心,此刻在简忧听来,却充满了敷衍和某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她是不是在看我笑话?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一股想要反驳、想要尖锐地戳破这层虚假客气的冲动涌上喉咙口,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注意休息?怎么注意?你告诉我怎么才能休息?”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将那些带着棱角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转身拿起脸盆,快步走向水房。她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水房里挤满了人,空气湿热,弥漫着牙膏和洗面奶的混合气味。水龙头哗哗作响,女生们叽叽喳喳,讨论着昨晚的电视剧、今天的早课、还有那个总是板着脸的年级主任。这些日常的喧嚣,以前对简忧来说是模糊的背景音,今天却异常清晰、尖锐地钻进她的耳朵。每一个字,每一段对话,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她挤到一个空着的水龙头前,拧开。冰冷的水冲泻而下,她掬起一捧,用力拍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激灵了一下,体内的燥热似乎被短暂地压制了零点几秒。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湿漉漉的脸。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像泪水,但她知道自己哭不出来。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回望着她,里面没有悲伤,只有一片燃烧后的荒芜和一种警惕的、易怒的野性。
“喂,简忧,你快点行不行?后面好多人等着呢!”一个略带不满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是隔壁班的林薇,一个总是打扮得很精致的女生。
若是以前,简忧会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低下头,连声道歉,然后慌乱地让开。但此刻,那股无名火再次窜起,比之前更旺。她猛地转过头,目光直射向林薇。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怯懦,只有一种被冒犯后的、毫不掩饰的怒意。
“急什么?”简忧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渣一样又冷又硬,“水龙头又不是你家的。”
林薇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回应,愣住了,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恼怒:“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大家都在排队,就你磨磨蹭蹭的!”
“我怎样了?”简忧往前逼近一步,虽然她比林薇瘦小,但那股豁出去的、带着破坏欲的气势却让林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我洗脸超过三分钟了吗?你计时了?还是你觉得所有人都该像你一样,急着去约会?”
这话刻薄得不像是从简忧嘴里说出来的。水房里瞬间安静了不少,周围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惊讶、好奇,还有看热闹的兴奋。林薇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又气又窘:“你胡说八道什么!神经病啊!”
“神经病”三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钥匙,猛地插进了简忧心口的锁孔,拧开了一个她一直试图压抑的黑洞。所有的声音、光线、气味,都在瞬间被扭曲、放大。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视野边缘开始闪烁起彩色的、不规则的光斑。她好像听到了尖锐的耳鸣,又好像听到了很多人同时在很远的地方大笑、争吵。
她死死盯着林薇那张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想再说点什么更恶毒的话,想撕碎那层精致的伪装,想让她也尝尝这种被当众羞辱、被逼到角落的滋味。但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用那种冰冷、燃烧、近乎疯狂的眼神看着对方,直到林薇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低声骂了句“不可理喻”,悻悻地换了个远离她的位置。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来。简忧挺直了背,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端着盆,目不斜视地走出了水房。她的脚步很快,很急,像是在逃离什么,又像是要去追赶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转身的那一刻,她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极度兴奋和极度空虚交织下的生理反应。
早读课,教室里书声琅琅。简忧坐在座位上,面前的英语课本摊开着,但那些字母像一群黑色的蝌蚪,在她眼前游动、分裂、重组,根本无法捕捉含义。她尝试集中注意力,但思绪像脱缰的野马,在一个个毫无关联的念头间疯狂跳跃:从水房里林薇涨红的脸,跳到初中时陆晏江回头说“历史都学不好真奇怪”时那无意的嘴角,再跳到母亲在电话里那句“别给自己找借口,你就是不努力”,然后又毫无征兆地想到窗外那棵银杏树,顶端的叶子是不是已经黄透了?如果现在从楼顶跳下去,下落的过程中能不能数清一共有多少片叶子?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冷,随即又是一阵燥热。她用力甩了甩头,想把这种危险的幻想甩出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传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让她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扭曲的清醒。
同桌的男生,那个叫陆沙的、声音沙沙的男生,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异常,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递过来一张小纸条:“你没事吧?脸色好白。要不要喝点热水?”
简忧低头看着那张纸条,上面工整的字迹此刻显得无比碍眼。这种廉价的同情和关心,在她看来虚伪透顶。谁需要他的热水?谁需要他假惺惺的问候?她猛地一挥手,将那张纸条扫落在地,动作大得让旁边的同学都侧目看来。
“别碰我!”她低吼道,声音因为压抑而变得嘶哑难听。
陆沙愣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写满了尴尬和不知所措。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弯腰捡起纸条,揉成一团,塞进了自己的书桌里。然后,他把自己往旁边挪了挪,尽可能地远离简忧,仿佛她是什么危险的传染源。
简忧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涌起一股报复般的快意,但快意之后,是更深、更冰冷的空洞。她把自己重新封闭起来,缩进一个无形的、长满尖刺的硬壳里。外面的读书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她只听得见自己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和血液流过太阳穴时发出的、嘶嘶的风声。
第一节课是数学。数学老师正在讲解一道复杂的函数题,逻辑清晰,板书工整。若是以前,这是简忧少数能稍微集中精神的科目。但今天,老师的语速在她听来慢得令人发指,每一个停顿都像是在故意折磨她的耐心。那些曾经熟悉的公式和符号,此刻变得面目可憎,像一个个嘲讽的鬼脸。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用指甲抠刮桌面边缘的木屑,发出细微但刺耳的“嚓嚓”声。前排有同学不满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注意到了那道目光,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抠得更用力,甚至带着一种挑衅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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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思绪又飘远了。她想起高一那个暑假,在校外补习班,她的成绩有过短暂的回光返照。那时候,她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以为可以通过努力爬出深渊。她甚至幻想过,在新学期,或许能以一种稍微从容一点的姿态,远远地看着陆晏江。但开学第一天,那个与女生并肩而行的背影,轻易地击碎了她最后一点可怜的幻想。那点微弱的、用以自欺的光,熄灭了。
“……所以,这个变量的取值范围需要特别注意……”数学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
“范围?”简忧在心里冷笑,“我的世界还有什么范围?只有一个不断下坠的深渊罢了。”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站起来,大声打断老师,质问这些毫无意义的数字和符号到底有什么用?能解决失眠吗?能阻止胃痛吗?能让她不再听到脑子里那些吵闹的声音吗?